
杨丹,46岁,现就职于三亚学院,主持多项科研课题,参与《包装设计表现技法》、《现代包装设计理论及应用研究》等专业书籍的写作并出版,发表科研论文20余篇。
三亚城南的鹿岭上有座石雕,石雕的名字叫“鹿回头”。石雕底座的侧边刻着这样一段文字:传说古代有一位黎族青年猎手,头束红巾,手持弓箭,从海南五指山追赶一只坡鹿直到南海之滨,前面山岭之下便是茫茫大海,无路可走。猎人正弯弓搭箭,忽见火光一闪,烟雾腾空。神鹿回过头却变成一位美丽的黎族少女,便和青年猎手结为恩爱夫妻,他们在这片土地披荆斩棘,搭起茅寮,耕种纺织,捕鱼狩猎,种植椰树,繁衍生息。天长日久形成了这一黎族山寨。人们根据这一传说,便称山寨为“鹿回头”。
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古老的爱情传说,三亚这座城市被美誉为“鹿城”。传说,既为“传”,则必然掺和着臆想的因素。中国传统的文化心理习惯于将对生命的祈求和哲思借助于某种具体的形象来比喻和表达,臆想的背后蕴含着地域文化最重要的符号记忆和解剖方式;传说是老百姓对自己民族文化原始起点的通俗而隐喻的认知和诉说,也是行为方式、生活态度、文化价值观的总结,尤其是对本民族精神品格的彰显与认同。生活在三亚的人们更将这一传说物化为“鹿回头”的石雕,直观、生动、形象地将文化心理渗透到具象的造型之中。 我在三亚生活了许多年之后才领悟到,原来那坡鹿的回头竟是以其诗性的姿势定格了海南的人文精神。 坡鹿脚下的淡然生活 “鹿回头”的传说固然美丽了三亚这座城市,也使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有了虚幻、浪漫的向往。坡鹿回头,眼神中的那份平静、那份清澈,正好契合了生存于这座靠海边城人们的心性。在离“鹿回头”山脚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老码头,平日里还可以看到有几只不大的渔船停泊在岸边,一群皮肤晒得黝黑的打鱼人在忙碌着往岸上搬运着一筐筐的鲜鱼,油亮的黑和鱼银晃晃的白在光景中移动,水里是船的桅杆,岸上挂着的渔网,网边坐着一些织网的渔家女。情景很老、很旧、很零乱。三亚以前只是个渔村,这里,是渔民打鱼出海的地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悠长岁月中打捞着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内心里盛满了海水的咸味和海风的腥味。前些年这里还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清晨,朝霞染红了海平面,打破了夜色的沉静,海滩上的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一声声汽笛低呜,渔民们带着一天的期望启程出海。傍晚,当落日的余辉映照着岸边的茅草屋,炊烟袅袅,家人们准备好晚饭坐在门槛上,翘首等待出海亲人的平安归来。那种温馨、那份期待,是人间最感人的画面。而站在这码头抬眼望去,就能看见“鹿回头”山顶的那个石雕。那坡鹿的回首与这渔舟晚归的吆喝声形成了相互的映衬。 地域本身就拥有一种力量,尤其是在疆域广阔的中国。由地域的差距所形成的自然、气候、人文的差异,势必转化为带着特质的世俗力量体现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这种世俗的东西强韧如血缘和宿命一般渗透着每个人的思想、驻扎于每个人灵魂的深处。它静静地守候,观望着人们在各自的命运中颠簸起伏,直至最后的辉煌或沉没。世俗的力量对于许多人的生存支撑和促动作用,有时甚至超过了人们自身的力量。在中华的版图上,海南自古地理位置偏远,疏离于中央政权,在文明之外自成单元。至汉代,以黄河流域为核心的中央政权由内陆向周边扩展的策略是:非“逐”即“变”,也就是将非汉的民族汉化,不能汉化的则被赶走。然而,有些民族却是既赶不走又不接受融合,汉朝政权就把他们划分到汉族不愿去居住的地方。据史学家研究,自古生活于海南岛上的黎族先民是由岭南百越民族的一支——骆越发展而成。骆越人为逃避战乱而飘流至海南岛,在海南岛上以捕鱼打猎为生一直坚持到今天,形成了具有海岛特征的地域文化。 如果在海南经历过台风的人一定不会忘记海风的咆哮声,时速几百公里的狂风彪悍地从南面的大海上冲过来,那风的声音像极了狼的嚎叫,是群狼,满世界的狂嚎,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你,正在寻找着机会把你撕碎、抛向大海。可是,你如果跟海南人在一起度过某个台风肆虐的夜晚,你会在他们身上看到一种特有的安详,而且因着这种安详的感染,你的内心也会变得特别踏实。“打台风了!”台风来之前他们很平常地相互转告着。于是,人们收好挂在外面的衣服,加固一下门窗,准备一些蜡烛,然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喝茶、打打牌、聊聊天,任凭屋外台风肆虐,眉宇轻松淡然处之。台风过后,人们把破损的东西重新归整、修复,生活又在平静中继续。大海是无法跨越的、台风是无法抗拒的,既如此,不如安然面对,当生命被逼到绝境反而会变得深刻而坦然。在这样的境界下,往往人会变得渴望平常和心态安详。我曾无数次经历过台风的夜晚,也常常诧异于海南人面对台风时那种从容和淡定。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因为常年与大海打交道,视野如海域一样辽阔,内心的格局会变得特别的宽敞、坦荡。见过大海的平静,也见过海涛的汹涌,岁月积累的沉淀,形成了性格中既有柔韧,也有刚毅。三亚的人们是这样生活的,当鹿回头山脚下,一声低鸣的海螺号角响起,码头上一条渔船缓缓地驶离海岸,一阵海风轻轻刮过你的脸庞,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的宁静。 眼神里的人生形态 无独有偶,在中国还有一个跟鹿有关的城市,那就是内蒙古的包头城,蒙古语称包头为“包克图”,译成汉语的意思是“有鹿的地方”,故也被称作“鹿城”。相传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当年率部西征,途经九峰山(现包头萨拉齐境内),见群鹿嬉戏于九峰之泉,成吉思汗大悦,遂引箭射其头鹿,鹿带箭西奔。汗率部追之,至九原郡(现包头麻池古城附近),鹿扑地而无踪,汗环顾四野,唯见一巨柳立于前,大惑,遂命部属掘其根,根深三丈许,及底,见鹿形。汗观后大惊,脱口而出“包克图”,遂率众顶礼膜拜,视为圣物,包头由此而得名。 两个被称为“鹿城”的城市,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靠海、一个横卧在草原之上。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借助了鹿的形象作为文化符号,在面对着强势追逐的最后时刻都转化为另一种形态,从而形成象征的意义。所不同的是,沙漠上的鹿,在逼近生命绝地的那一刻,倔强地幻化为巨柳的姿态,遁形于可汗西征大军野蛮的铁蹄,坚韧地化作根植于大地的巨柳和盘缠于泥土的柳根,化作了草原上的一座城。而靠近大海的这只坡鹿,则用了一个转身回头的姿势,用它海水一样深情的眼神,化解了追与逃之间的冲突,在烟雾腾空的一刹那,变成了一个黎家少女,美丽了一方水土、一座城市、一片海滩。北方草原上那只带箭西奔的头鹿,不屈于成吉思汗的弯弓,足见其烈性、刚强和无畏。从五指山上长途奔袭至海边的那头坡鹿,在面对猎手的穷追不舍和滔滔大海作最后选择的那一刻,竟是用了一个美丽回头,那决不是被追无奈的妥协、更不是忍辱求生的凄凉,那面对箭锋的回头本身就意味着勇气和庄重。那清澈的眼神里,除了柔美还饱含着宽容、爱和智慧。因为着这样一个回头,让这一方土地上的文明与野蛮、强势与柔弱、美丽与丑陋从此达成了和解,让生活于这海边的人们,内心永远的宁静、安详。 生活在不同地域的人们对自己的生命本体都会有一个内在的形象定位,比如,金戈铁马,大漠孤烟,沙尘满天养成了北方人的粗犷;而山清水秀,小桥流水,鲜花芬芳则滋养了南方人的儒雅。常年狩猎于五指山,相伴于大海的海南人,既有山的纯朴又有大海的灵气。海南的坡鹿是栖息于热带丛林中很特别的一种哺乳动物,它美丽、温顺的动物属性恰好与海南人对生命的自我定位相吻合,成为了他们借以诠释生命意义的符号。坡鹿是食草动物,在生物圈的食物链中处于最底层,也算是动物中的弱势群体,所以,注定一辈子居无定所、要在惊恐和奔逃中度过一生,这种动物习性决定了在神化传说中经常将鹿喻为被逼奔逃的形象。还有一个更为深刻的文化原因是,自古以来,由帝王到贵族都把“狩鹿”作为一种兼具体育性、社交性、娱乐性以及实用性的重要活动。在古代的记事中,“狩鹿”总是占有重要地位。连孔子所订六艺之一的“射”,也和“射鹿”有关。由此可见,无论是包头的鹿还是三亚的鹿,鹿的动物属性决定了它必然是被追逐的猎物,因此,在人们的意识中愿意将这种天性放置到人性里面,从而张扬人性中的善、柔与美;而鹿的文化属性在这个传说中则体现为善良被欺骗、柔弱被欺凌、美丽被侵袭。有意思的是,“鹿回头”的传说 将坡鹿放置于中国版图最南的一隅,坡鹿前面的山岭下便是茫茫大海,脚下是悬崖绝壁,无路可寻。这是一个由现实空间和心理空间共同构建的宏大的生命背景,悬崖,意味着边缘、终极和对生命的威胁;绝壁,则意味着生与死的抉择。而回头,则意味着逆转、消解、轻蔑,从而引出直面人性的深刻思考和生命态度。余秋雨在他的《天涯故事》中,将仙鹿回首凝望那美丽而清澈的眼神看作是对中华文明几千年宏大的社会心理走向的终极消解,又从海南的历史归结出女性文明和家园文明,而且,认为这种文明的魅力在于寻常形态的人情物理和自然形态的人道民生。他的归结很让我佩服,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都没能体会出的东西让他一语道破。只可惜,他未必有更多的机会经历这里的台风,否则,他可能会更好地读解那坡鹿回首的眼神。 寻常和反常,两种人生形态,在这里被一只坡鹿回头的眼神给轻松地化解。 石雕中的温度和情感 我还想说说那矗立于鹿岭山顶的石雕。 “鹿回头”的传说是流传于三亚的古老而遥远的故事,浸润了这一方土地、承载着民俗文化意识和民族文化心理,刻划了不同的时代印记,积淀了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最深层的情感。坡鹿何以回头成为故事情感诉求的终极思考。终于,在历经了千百年的口授文传、苦苦思量之后,雕塑家林毓豪将这鹿的回头归结为“爱”。他说:是爱!真爱!爱人间,爱生活,爱爱情,爱未来,他认为这也是“鹿回头”传说的主题。因为“爱”,那坡鹿的回头方显端庄与肃穆;因为“爱”,那坡鹿的眼神才能如此纯粹与永恒。“鹿回头”石雕是1988年建成的,高15米、宽10米、厚5米,林毓豪将艺术情感倾注在冰冷的石材里,将三亚人民勤劳、善良、朴素等品质镶嵌在石缝中,塑造、浇铸了这样一座象征着地域文化精神与情感的石雕。石雕不仅体现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与天、与海、与山、与河的关系,而从更深层的角度来看,石雕以厚重的造型凝固了地域文化特征、反映了一方百姓的社会心理和人情物态的理性思考。 石雕是依据传说故事创作的,其造型元素有三个,中间是一只回头的坡鹿,两侧一边是猎手,头束红巾,手持弓箭;另一侧是黎族少女,朴素、美丽而神态自然。整体的空间关系是人——鹿——人,以鹿的回头作为形体关系的转折点。通过回头,把鹿变成了人,把神化变成了现实。三个形象结合得恰到好处,与天、海、山相得益彰,动态地表达了故事情节也表现了雕塑的主旨思想。立于石雕之下仰头观望,在蓝天为底色的映衬下,猎手、鹿和少女之间虽相对静止,但造型之间又有种内在的运动关系。不仅是空间、也在时间、情节上形成了持续的、连贯的伸展。离开石雕一定的距离平视,我们依然可以感受石雕所表现的这一瞬间的造型所传递的艺术价值和精神,体味出它那冷冰冰的石头背后的温度和情感。就算是行走在鹿回头的山脚下远望石雕,尽管不是十分清晰,但熟悉“鹿回头”传说的人们仍然可以从约略的外型上感受到那带着海岛气息的文化气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只要远远地能看见那鹿的回头,心里面就觉得踏实。 我们将石雕进行局部放大,从每一个造型的个性特征寻找着形象所代表的文化符号意义。显然,在石雕的整体造型思想中,作者放弃了美与丑的反衬手法,也抛弃了善与恶的道德判断,将“爱”从人性中提炼、升华,并从不同的角度加以诠释,它包括了对人性中的“欲”之承认,对“恶”之宽容,也提出了生命价值的客观思考。猎手的造型健硕而刚毅,以阳刚之气描述了人性之常态、生命之本色,明眸而幸福的眼神消解了俗情和俗欲。而少女,一只手掌心向下,感应着大地的力量;另一只手掌心向天,与蓝天呼应,在蓝天和大地之间吐纳着生命,形成“爱”的张力。那美丽的眼晴里略含着羞涩,透着聪明与智慧。正是这样的眼神,点化了猎人心性中最原始的强悍与野性,在对欲望的追逐与对命运的抗争之间达成了生命的和解。而要谈论这座石雕,应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坡鹿的回头上。我曾多次从不同的角度去审视那坡鹿回头的姿态,必须要说,那是石雕的整体形象中最轻松的部分。双耳高耸、嘴角微翘,鼻翼张开,略带着微笑地回转颈项,仿佛是在天空上轻轻地划出了一个音符,尽管那是历经了千回百转的艰险,在生与死之间毅然地一次选择,却回头得如此自然、轻盈、平静。当然,这种回头的姿态发生在面朝茫茫大海,脚下就悬崖断壁的境遇,从而那一刻的回头才有了更深刻的意象。这是一个转折,猎人不再追逐,坡鹿不再奔跑,时间停止、空气凝固。那一刻的温顺,让白云驻足、阳光无语、大海无声。 把目光从石雕上移开,让思想从艺术的、历史的、哲学的冥思中回到当下,从鹿回头的山顶俯视三亚,这座城市显得清爽、明朗。这里的生活节奏有些慢悠悠的,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必然是放松的、安心的和踏实的;人们过的是可以种花养草像家园一样的生活,是看山爱山看海爱海的生活。能生活在这里真好。 磨砺后的生命价值 1988年,海南建省。那年,我大学毕业。那年,我们一群年轻人怀揣着梦想来到三亚。我们一帮哥们儿把身上所剩无几的钱全部掏出来凑在一起,在“鹿回头”山脚下开了一家餐馆,咬牙跺脚地起了个名字:“不回头餐馆”,那意思是笃定了至死不归的决心,信誓旦旦地要在这儿混出个人样来。时光流转,眨眼间竟然过去二十多个年头了,当年的餐馆早已没了踪影,也不知,那帮哥们儿如今身在何方? 刚到三亚就有人告诉我们鹿回头的故事,故事很老,而当时的我们却很年轻,内心里有很多的追逐,对未来有无数的期许。我们如猎手一样,圆睁着欲望的眼睛,在生命的丛林中勇敢而执着地追逐,头束红巾,如风一般。手握弓箭,紧盯着目标。而自己就是一支利箭,傲然于生活,寻求着不平凡的人生。我们心中的那只鹿就在不远的前方跳跃,忽闪着美丽的眼睛,似乎离我们不远,好像是触手可摸,但却是永远也无法企及。 记得在一个中秋节的夜晚,我们这群追赶生活的年轻人偶然相遇在大东海的沙滩上,大家点燃一支支的香,插在沙子里围成一个圈,然后围坐在一起,有蜡烛,但不是很亮,天上挂着月亮,圆圆暖暖的,眼前是大海,不远的山上隐约可见那鹿回头的石雕,大家抱膝而坐,或者干脆就躺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忽然有人轻轻地说了声:想家!所有的人就沉默了……接着,有人哭了,有轻轻的抽泣声。那一刻的我们,都变成了坡鹿。在经历了生活的磨砺之后,回首反观走过的生命行程,终于明白这些年我们追的其实是我们自己,我们忽而是猎手,忽而又是坡鹿,在忙于追逐和疲于奔命的状态下,终于将当初的执着消磨殆尽。在那夜的月色下,我们终于对生命价值有了重新定位,变得更为深刻而辩证了。 而今,在三亚生活了多年的我早已融进了这里的生活,熟悉这里空气的味道,了解每一条街巷、看得懂写在人们脸上的笑容。然而,从鹿回头山顶看那些后现代建筑,看那鳞次栉比的楼群和街道上摩肩接踵的人群,依然能感受到文明急促的、追逐的脚步和人心的浮躁。好在,这里有“鹿回头”的传说,那坡鹿的眼神在提醒着我们:应该适时地回头,合理地协调好人与自身、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否则,前路便会如茫茫大海,断壁悬崖。 多年之后我还记得那个中秋之夜大东海月色的清淡和朴素,它就那么温柔地挂在天上,离我们那么近,那么亲,在它的光泽滋润里,我们的心变得安逸,从此不再去度量自己与生活的距离,因为我们踏实地活在生活里;也不需要度量现实与梦的距离,因为我们甘愿做一个平常人。相信每一天的真实,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