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口述史访谈在田野调查中的应用

2021/5/13 8:45:07


文/吴晓萍

 

口述史方法,近年来被广泛用于包括社会学、传媒学、 心理学、医学等各类学科,其发展呈现出了日益明显的跨学科与跨领域的特征与趋势。笔者从多年实践与经验的层面,对口述史访谈法在社会学田野调查中的操作原则和技巧做一些探讨。

一、口述史访谈法的基本特征

 访谈法,是口述史研究收集资料的基本方法。访谈法是一种最古老的、最普遍的收集资料的方法,也是社会研究中最重要的调查方法之一。是“访问者向被访者做的面对面直接调查”,“它可以在调查中作为主要的调查方法收集所需资料”。因此,访谈法是访问者有计划地通过与被访问者交谈等方式来收集调查资料与信息的一种社会调查方法。访谈法可以有结构式访谈和无结构式访谈,其中无结构式访谈又分为正式访谈和非正式访谈,这些特征都是口述史访谈法与社会学田野调查的访谈法所具有的共性。

但口述史访谈法有自己的一些独立的特征。比较社会学的田野访谈,口述史访谈方法的最大特征与其名称“口述史”有关。首先,口述史研究主题离不开“史”,口述史访谈一定是追寻已经发生了的过去的事件,其精髓在于保存“即将逝去的过去的声音”;其次就是“述”,因为是追寻过去的历史,因此被访者需要“述”,通过“述”展现自己过去的经历和见闻。所以,与其他主题的田野访谈相比,“口述史”访谈是“史事取向”。口述史的“史”包括两类:一是发生在过去某段时间的事件,例如“抗战”“上山下乡”“大跃进”等;一是过去某一时段的发展历史,例如当代农村发展史以及新中国工业建设史。而其他研究主题的访谈所关注的则是某一社会现象或者问题,所以大多是“问题”或者“事件”取向,尽管它可以发生在现在,也可以发生在过去。

由于口述史研究的事件发生在过去,但口述发生在当下,而且靠的是口述者的个体记忆,个体记忆所具有的某些特征就使得部分学者特别是客观历史学家对口述史方法及其所获信息的可靠性产生了多方面的质疑。有学者认为,被访者记忆可能会由于以下一些因素而导致其不可靠:口述者个体生理的原因,例如遗忘;被访者个人立场的原因,例如由于某些原因故意扭曲,或者出于表演欲望而选择性叙述; 以及社会的原因,例如现实的影响(包括当前的社会环境和事件发生后几十年的社会环境的变化)。此外,信息渠道的通畅性也是影响口述史访谈所获史(资)料客观性的要素,显然有些亲历者缺乏对整个事件的“全盘了解,仅能从个人角度进行讲述”。此外,由于口述史研究的很多主题涉及历史重大事件对被访者个体生命历程的影响问题,个体对这些社会经历特别是情感世界往事的表述必然都带有一定程度的主观性。历史客观主义的历史学家认为应该如实反映历史的本来面貌,而口述史研究的上述局限违背了历史学这一真谛。

如何看待口述史方法及其所获史(资)料的客观性问题,取决于不同学者的研究主题和研究目标。我们认为,站在社会学与历史学的立场上来看口述史的话,彼此的观点会有所不同:口述史方法最早诞生于历史学,追求历史真相是历史研究的基本原则,因此历史学家就会关注被访者口述的史实本身的真实性;而对于一个社会学者,研究的目标可能是亲历者们对某个历史事件的观点和态度,或者是这一历史事件对亲历者的影响等问题,事件本身的真实性不是其考察的终极目标,即使访谈对象出于主观故意而提供虚假的信息,使得其所述的历史事件“失真”,对于研究者来说,也是客观真实的。因为,访谈对象歪曲事实的动机以及方法正是社会学研究者所要研究的。正如日本学者中村贵指出的那样;作为历史研究的口述史追求“历史真相”,作为“方法”的口述史主要关注普通人对历史及历史事件的经历与记忆,从而揭示历史及其事件背后的社会意义。因此,作为“方法”的口述史更着重个人的“主观性事实”,而不是阐明“客观事实”。

口述史方法除了“历史取向”的特征外,它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做口述史访谈时访谈双方的互动性。访谈是一种特殊的人际沟通,“是一个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双向交流的过程,而非研究者单一的研究过程”,“它需要口述者与采访者共同完成。”这一点是口述史与很多民间的“口头传说”以及“回忆录”的区别。后者的成文是单向的,是口头传说的传承人或回忆录的主人自己主动传承或者记录的,不存在访谈者与被访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世界各地都有口头传说,这是各个不同族群的先民们通过代际口耳相传的方式传承下来的,例如有关族群的起源、历史或者英雄人物故事等。虽然每个传承人可能会在传播的时候增减一点内容,但都属于传承人单方面的活动。回忆录也一样。回忆录一般都是回忆人单方面的成果,自己根据回忆写成文字,或者自己口述请他人代笔完成。代笔人只是被动地记录,和回忆人的互动非常少。口述史料(资料)则不同,口述史料(资料)是在访谈者的主题引导下由亲历者口述出来的,这个过程需要访谈者与被访者之间的互动才能完成。

由于口述史访谈得到的最后史(资)料是“访谈双方交互作用的结果”,“是受访者与历史工作者合作的产物”,因此有关学者都认为:访谈者与被访者之间能否建立友好信任的关系是口述史访谈成功与否的关键。但在访谈过程中访谈双方如何互动问题上,学者们略有层度不同的认识。李向平等认为“访谈是一种交往行动,是受访者与访谈者共同建构意义的过程”,“在整个访问过程中,访问者与受访者可以共同沟通,以完成对某些问题的看法”。由于访谈双方的目标是“共同建构”“被访者话语的意义”,因此李向平等比较强调访谈双方的互动强度和频率:“不断的、持续的思想互动和感情交流,相互配合,才能实现对对象的研究,建构出被研究者话语的意义。”不过,有些学者则认为口述访谈的目的是“开挖出”被访者“宝贵的历史资源。” 


二、社会学口述史访谈的基本原则

社会学口述史研究的主题,关注的也是当代历史事件,其研究任务是从被访者的口述资料中挖掘出有关历史事件的意义和价值。那么,在做社会学口述史访谈时,应该遵守哪些规则,把握哪些技巧呢?有哪些因素会影响社会学家做口述史访谈呢?我们认为,下述几个原则是口述史尤其是社会学家的口述史研究必须掌握的基本原则。

1.访谈时处理客观性问题的原则

社会学口述史研究在做访谈调研时,如果涉及相关史实,也需要借助文献或通过对相关人的调研对口述者口述的史实进行验证。但如前所言,社会学的求真目标与史学的求真目标很有差异。史学的灵魂在于“辩伪”,对于需要考证历史事件真实性的历史学家,他们需要通过各种方式和途径来佐证访谈对象提供的信息,目的是为了证明其所研究史实的真实性;社会学研究者并不追究“史实的真实”,相反,所有被访者的口述事实在被访者口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真实的了。但社会学者也需要通过文字记录和他人的口述来验证口述者口述史 实的真实性,但验证的终极目的不是为了证明“史实的真实”,而是用以了解被访者是否在重构史实。也就是说社会学口述史研究不“求真”,是指的不求史实的真,但“真”对社会学研究依然有重要意义:无“真”就难以辨“伪”,不验证“史实”的真实性就无法看出口述者的建构真相。因此于社会学口述史研究而言,客观性在于是否来自于被访者自己的口述(即研究者是否忠实于口述内容,不是围绕自己的研究假设而编造被访者的口述内容),而不是其口述的内容。

比如笔者曾有一段调研经历:根据前期对地方专家和当地人的摸底调查,了解到该地区的明清移民有“庄稼人”和“客家人”之分: “庄稼人”是明代朱元璋调北征南屯军的后裔,也即地方文献中记录的“屯堡人”;“客家人”则是清代移民过来的。在屯堡文化旅游开发前,客家人和庄稼人自己是相互区别的。但当我们问及被访者“你是不是屯堡人”时,几乎所有被访者,无论是“庄稼人”还是“客家人”,都肯定地回答“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屯堡人后裔的身份,很多人还纷纷拿出家谱来证明其祖上调北征南的历史。此时,历史学家可能就需要考证其家谱的真伪。但对于我们来讲,他们是否真的是屯堡后裔并不重要,我们关注的是被访者言说背后的“结构”和“意义”。例如被访者是否在构建自己的屯堡人身份,为何要如此建构,以及是如何建构的?目的在于挖掘其建构这一身份的方式、内容和原因。因为当地“庄稼人”和“客家人”被访者对屯堡人身份的攀附,表现的是屯堡旅游业的开发和发展给当地不同群体带来的不同的利益,而这正是我们项目研究的目的。但如果我们不去了解被访人的真实家史,就无法知道被访者当前是否在虚构其屯堡人身份。这就是我们也需要从地方志等文献或者利用知情人来验证被访者家谱真实性的原因。总之,历史学者验证“口述的史实”,而社会学者验证“史实是否以及如何被构建”。从这个意义上说,“事件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言说者在言说中表达出来的世界观。”

2.中立原则

中立性原则在这里主要指的是: 访谈者做访谈时不要对被访者所口述的一些带有价值观的内容,或者一些情绪表现出自己的态度,不能纠正被访者口述中的事实性的错误,不做判断,更不试图改变被访者的观点或信念。首先,如前所言,影响被访者口述的方式和内容的因素很多,例如前文所谈及的被访者个体记忆的缺陷或者个体的偏见等。影响被访者心理从而导致偏见的因素有时来自社会结构,例如社会主流意识或者集体意识对于某一史实的成型认识。任何口述史访谈都不是在虚空中进行,而是在社会主流或集体意识构建的框架之下展开的。这意味着被访者述什么、如何述常常会受这一框架的影响。如我们在做“三线”建设亲历者调研时,几乎所有被访者们,从领导、知识分子到一般工人,都会用“献了青春献子孙,献了子孙献终身” 这句话来总结自己的三线经历。说明社会主流意识有时候对亲历者们的口述有一定的导向作用。此外,口述者在回顾往事的时候,还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其后来人生经历的影响,比如后来人生经历中不公正或不幸的遭遇等也会导致个人偏见,从而使得往事不同程度地被扭曲。这些问题虽然是后期研究时要充分考虑和分析的,但对于访谈者的访谈操作也很重要。在访谈过程中访谈者不仅需要对上述因素及时做出判断和记录,以作为后期研究的参考,在提问时也要照顾到这些因素。只是这方面的提问特别需要注意保持中立。当然,口述访谈要做到绝对的中立和不介入有一定的难度,因为毕竟访谈者也是一个有情感的社会的人,而且访谈被访者在口述时也常常对访谈者的态度有所期望。但经过专业训练的访谈者会尽力坚持这一原则。

3.“见子打子”原则

口述史访谈过程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过程,这种复杂性主要表现在:(1)被访者不同的背景导致的复杂性。在选取被访者方面,社会学口述史研究与历史学是不一样的,历史学者可能需要的是那些受教育程度比较高的人,特别是社会精英们,才能获取到足够的相关史料,而社会学可能需要更能代表不同层次不同方面的被访者,是“形 形色色”的人。正因为如此,社会学口述史访谈者面对的被访者可能在例如年龄、性别、健康状况、家庭背景、职业、受教育程度、民族等方面都会有差异。例如重大事件在亲历者的不同生命历程中的节点发生的影响会对其生命历程的影响不同,因此同一事件对不同年龄群体有不同的意涵。(2)研究主题的差异性导致的复杂性。面对不同研究主题的被访者,对口述内容的叙述会有一定程度的主观区别。有些口述史主题是有关个体生命历程的,例如“知青”口述史,有些主题则与个体生命历程无紧密关系,例如古村落发展口述史。对前一主题的访谈可能涉及被访者个体的苦难经历,口述者自然会带有一定 的情感和情绪,从而使得口述内容带有较强的主观因素甚至雕塑痕迹。对后一主题的访谈涉及的则是一些地方志遗漏的当地史细节或者一些地方性知识,口述内容的主观情绪就不会很多,但可能会由于个体的知识面有限而难免有道听途说的内容。因此,口述史访谈方法、技巧甚至提纲都应该因时因地因人而异。面对不同的被访者、不同的研究主题,很难用一个单一的访谈提纲获取到有用信息,因此需要在访谈中采取不同的技巧和策略。这就是所谓的“见子打子”原则。


三、口述史访谈中“听”与“问”的技巧

从事口述史研究的都有体会,“调查者和受访人之间的关系的不同,调查者本人对谈话过程的操纵能力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会有差异”。从本质上说,口述史访谈也是一种社会关系,和其他社会关系一样,也包括了社会角色、规范和期望。角色包括访谈者和被访者(也即口述者)。其中一人(访谈者)有明确的目的,就是希望从对方(被访者)那里获取某些特定的历史信息。从这个意义上看,这种互动关系是有主次之分的。

在访谈者和被访者互动关系上,本文比较赞同陈旭清的关于史料是访谈者“开挖”出来的观点。这一观点强调了访谈者的主要角色的身份。虽然很多文献都强调访谈双方是平等的,但这指的是双方的人格身份,重点在“不能有强制性的访谈关系,受访者应在自愿的情况下接受访问者的询问”。但从角色分工的角度看,访谈者在整个访谈关系中始终是主导角色。首先,整个访谈都是在访谈者精心策划下进行的:从研究主题和前期研究思路、研究方法的确定,访谈提纲的设计,到被访者的选择,甚至包括访谈地点和时间,都是在访谈者确定的框架之下。被访者是被访谈者邀请来为课题研究服务的,访谈双方的互动关系,始终围绕着访谈者的主题进行。被访者是根据访谈者研究的主题来叙述出自己的相关过往。其次,于访谈者而言,被访者过往的人生经历对于访谈者来说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访谈者或许知道既定过往历史的某些节点,但这些节点上发生的具体事件细节以及被 访人是如何经历这些细节的,访谈者一无所知。因此访谈者难以与被访者共同构建它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访谈技巧去唤醒被访者对这些过往经历的回忆。这有如被访者回溯自己过往历史的长河,河岸的风景只有被访者自己知道。访谈者借助一些节点知识,激发被访者带 着自己去访问这条河道,访谈者的任务只是唤醒被访者的回忆,以及把握住大的方向,不让被访者在某处停留不前,或驶向不相干的支流而已。也就是说,访谈者“需要 发挥自己的主体性作用,那就是引导被访者叙述,避免访谈过程成为被访者的情感倾诉过程。”如此,被访谈者 “挖出”的东西在访问者那里都是客观的,都是由被访者描绘出来的,而不是由双方“共同构建”出来的。

由于社会学口述史研究重点在“过往的事情”,因此“听”在访谈中很重要,访谈者“应该是个好听众”。但仅有“听”没有“问”,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访谈了。这就涉 及“听”与“问”在访谈操作中的关系问题。根据我们的经验,做社会学口述史访谈时“听”与“问”需要适时转换。根据转换的需要,整个访谈过程可以分为三个不同阶段:(1)叙述阶段。对于访谈者来说,该阶段以听为主,“把更多的话语权给口述者”,访谈者只需要“适当的引导,让其充分表达,引导口述对象讲故事”。访谈者在此阶段最好能抛出一个问题,该问题可以让被访者围绕调研主题对自己曾经历的某段历史或者事件进行一个比较详细的回顾。如果被访者明白了调研者的意思,一般会进行一个连贯的、相对长的叙述。因此,此时访谈者绝对不能不断地提问,不断的提问可能会打断被访者的回忆流。(2)细节拾遗阶段。这个阶段是听与问相结合,听多于问。此时访谈者的任务是根据上一阶段记录下的重大细节遗缺 请被访者补充,这些遗缺大多是被访者在第一个阶段忽略的一些重要细节。细节描述不仅能使历史事件更加具体生动,也能让真相或记忆变得可信,拉近历史与现实的距离。而且可以方便后期研究对某些事实的不同叙述进行比对,从而为后期分析提供证据。事件的细节常常也是故事,所以一旦提及,被访者自然又是娓娓道来。因此该阶段的访谈者也是以听为主,在感觉被访者已经补充了自己所提的问题后,才提出第二个问题。(3)深挖解惑阶段。访谈者在这个阶段的任务是深入了解上两个阶段中发现的一些重要问题的背景、原因以及被访者对之的态度等。因此这个阶段一般是一问一答。访谈者提问,被访者回答。

总之,社会学口述史访谈并不是从头至尾地不断地提问,而是尽量给被访者“述”的机会。当然在不同阶段,“听”与“问”需要适时转换,但总体上“听”比“说”显得 加重要。访谈者在访谈过程中所提出的问题,“仅仅作为一种谈话的引导而已”。访谈者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听”的过程中,尽量去把握被访者说了哪些内容,以及是如何表达这些内容的。

(作者系贵州民族大学教授)